英皇娱乐-黑平台吗,庚子春节,抗疫时期,网上流传西瓜视频以凉州方言播放的凉州美食,不知制作者真实姓名,发公众号时号为“条条子”,是网名。民以食为天,食以味取胜,凉州美食,自古传誉西北,尤为小吃,更得食客青睐。取法乎民间,得益于五谷之精,色香味三佳,且蕴含人生哲理,故以文记之,一怀旧,二推介,以不负凉州美食之美誉。
新世纪前后,一提凉州美食,除面皮子、凉面、油饼子卷糕,上北关市场吃三套车,到核桃园吃白水鸡,成为人们的口头禅。久而久之,催生了一句美谈:不到北关市场吃三套车,不到核桃园吃白水鸡,不算来凉州。后来为了环保,取缔了核桃园的摊位,几百年的核桃树得到了保护,凉州人“卖荫凉”的举止就此结束。
上世纪末,“卖荫凉”成为夏秋凉州人休闲的一大特色。凡有荫凉地,就有卖茶处。茶摊林立,吸引了本地和周边人蜂涌前来,对生态构成了威胁。为保护特有的生态环境,凉州毅然决然取缔了不适宜开设茶摊的这种休闲方式,还绿于自然。绿城凉州,成为人们的向往。
一方水土养一方味。北关市场,成为凉州三套车的专营之地。大凡品尝三套车的外地朋友,吃三套车时总要问及三套车的来由。因为三套车易于让人想到前俄罗斯的民歌《三套车》。
前俄罗斯民歌《三套车》,又称《马车夫之歌》,由列昂尼德·特瑞佛列夫作词,彼得·格鲁波基作曲。俄罗斯因地广人稀,过去马车成为人们重要的交通工具。有马车,就有马车夫。马车夫长期奔波,路途漫长而寂寞,便用歌声来打发时光。在旷野中,唱者放喉,听者唏嘘,曲调忧伤而苍凉,马的泪也会打湿前蹄。
凉州美食三套车最早由谁命名,没有准确答案,叫的人多了,便成就了一道美食的名字。
三套车由茯茶、行面、卤肉组成,是一道美食套餐,也可以说是美食组合。三种美食组合各有分类,卖茯茶的,卖行面的,卖卤肉的,自由组合。摊位、铺面由卖茯茶者提供。食客一到铺面坐定,茯茶一上,卖卤肉的、卖行面的便会前来,问多少肉、几碗面,卤肉要吃头肉、肘子,还是要加一点卤下水,面要粗的、细的、大的、小的,一报,一杯茶还未喝完,卤肉装盘,行面上桌,齐活。其实,谁家的茶、谁家的肉、谁家的面,都心照不宣,早有卖茯茶的定了。如果点别人的,也不能生气,这是吃三套车的规矩,也是食客的权利。吃完,卖茯茶者统一结账,而后分交卖行面和卤肉的人。两清。很少有争吵,一派和谐、融洽之气。
熬茯茶,得下功夫。据说已成品牌的茯茶,里面所加的东西有20种之多,焦枣、桂圆、葡萄干、果干、核桃仁、枸杞等等,味道醇而色泽正,喝时加点白糖,佳味便冲杯而出。
吃三套车,非得在北关市场吃,吃的是那种氛围。有不服输的,选择几窗明净的餐厅或沿街铺面开店,茯茶、行面、卤肉也由一家专有。红火可能也红火,总不如在北关市场吃那么令人惬意,原由还是三套车是三家的组合,而非一家专有。这是由三套车本身的潜规则所决定的。三种味道是三家的味道,三味互混,这才是三套车的本真。
有聪明的商家,偶尔有名家来吃三套车,走后便收了所坐的凳子。据说阿来老师所坐过的凳子,就被人收藏。阿来老师2017年在首届“凉州论坛”举办时被邀来凉州,中午到北关市场吃三套车,有读者抱了一大摞《尘埃落定》赶来请他签名。阿来老师神定气闲,不以环境所限,一一签了。那种专注,不逊于在任何书店。
2012年8月,阿来老师首次来凉州时,曾在我乡下的土院里歇息。吃晚饭时找不到人,打电话,他正提着相机,在田野里到处寻觅。寻找植物,这是他每走一处,必做的功课之一。回院后,他直接进了厨房,再三请他去院中的桌前就餐,就是不肯。他坐在厨房里的小凳上,端着碗吃饭,说:这才是人间烟火。令人感慨不已。那时,我母亲还在世,已无法在厨房里帮忙了。
三套车还有一种吃法,将卤肉放于行面碗里,用筷子搅拌几下,肉和行面融为一体,再与行面的卤汁混合,吃起来也别有风味。
己亥秋,北关市场重修开张,应约为凉州名吃三套车撰写对联。三套车很难入对,故以顺口对撰之,既通俗,又易记。联曰:莫道凉州行面长,更兼茯茶卤肉香。此联由省书协副主席、市书协主席翟相永书写并石刻于市场西门。又想起嘉峪关诗人胡杨兄当年在写长篇小说《末代紧皮手》评论时,曾化苏东坡诗《食荔枝》中“日啖荔枝三百颗,不辞长作岭南人”之句盛赞凉州名吃三套车,一并让相永写之。联为:一天一顿三套车,不辞长作凉州人。此联亦颇有意思。挂于北关市场南门。
凉州面食多,尤以行面、臊面为佳。吾幼时,吃行面当在来客人或过年节之时。若客人多,一碗一碗下,怕有先后怠慢了客人之嫌。捋行面时,在靠案板的厨房墙上掏一洞,将木杆之一头伸入洞中,把拉开之面搭于杆上,面优雅排列,开锅即下,碗碗相继,并催生一谜面:关老爷下马不踩凳。后有山里姑娘嫁之坝下,将面和好,不切绳条,一根盘之,只扯头,一碗既下,再扯头一抻,方便是方便了,总没有杆上搭面那种壮观。
行面之道,学问大矣。一要面好,二要水好,三要和面者手艺精巧。行面面质,以冬麦面为佳。凉州西、南乡,属冷凉灌区,麦子浇灌有赖祁连山之雪水,大多浇三水即可,属旱麦。冬小麦灌冬水保墑,遇年旱,开春浇一水,则能保收,且能防虫。享有绿色面之称。面质亦精。和面之水,泉水为上,河水为中,井水下之。皆因泉水、河水流动于地面,并受日、月之照耀。加盐要适中。盐多则硬,无盐则软。硬无法抻开,软面则收缩成团。和面之时,全凭揉功。有巧妇者,手转腰扭臀甩,协调如一。若身后再甩一长辫,则为乡村一景。大凡手艺好者,饧面用时少,面圆如盘,面身光洁,油一着身,则能立扯下锅。或若人生,质地再好,也得有人拉扯。故有人附会行面内涵,有“想成功,就得有人拉一把”,亦能体现行面之趣。
吃油饼子现在已司空见惯。在上世纪九十年代之前,乡人总以能吃行面、油饼子、爆炒鸡为奢望。美食一滥,食欲就会大减。一稀缺,则能引人神往。新世纪初,凉州西、南乡还种胡麻。胡麻这种植物,通体滑亮。一俟开花,蓝茵茵一片。那时榨油用土法。一到冬闲,有油把佬便会挑人榨油。油把佬是榨油的把式,出油多少,全凭其技术。所挑选的人能率先享受新面新油所炸的油饼。这是一种待遇。胡麻油香气浓郁,一家炒鸡、炸油饼,满村皆香。第一块出锅,必须由油把佬先吃,油把佬盘腿而坐,手持油饼,矜持半天,将油饼撕下一块,慢慢放入嘴中,舌动嘴咧,馋得一地人恨不得上前撕了他的嘴,抢油饼吃了。油把佬不发话,别人只能干望。干望是个很有意思的词,即干巴巴地望着,徒增慕羡。
炸油饼得用烫面。巧妇和面,将面摊于案板,用兑好的开水烫面,面身舒张,形成剂子,大小均匀,用擀杖一擀,薄厚一样。下锅前,在圆饼上戳一小洞。面饼一入团,嗞啦啦一阵响,有油从小洞中溢出,此为均油之法。小洞边缘一黄,即翻再炸。一出锅,软而酥。油饼热吃才香,若调口味,或洒白糖,或卷无骨肉,皆可。家道困难时,难得有油饼,有肉,大人怕小孩猛吃,总谆谆告诫:油饼子卷肉,有福不能重受。小孩们只得在油饼和肉中间选一项,并作为戒律遵守。生活条件一好,才悟出大人们之智慧或无奈。
炸油饼时在面饼上开洞再入锅,有人云:出来混,诸事得留个心眼。一块小小油饼,炸时能体悟人生。油饼无语,人得好好思考。
米汤油馓子是凉州人所向往的一种早点。说一种,是凉州人的早点品种较多。各种面食,牛杂、羊杂、豆浆、油条等等,既当正餐,也做早点。惟有米汤油馓子,是传统的早点。一般只做早点。
扁豆子这种作物,我小时候,家家都要或多或少种一点。我一直以为,上世纪八九十年代,农民和土地的关系如胶似漆。凡是能种庄稼的角角落落,都被种上了各种能吃的植物,农人们把它们统称为庄稼。即便是靠地的石头滩,也被平整出来,种脑核豆、香豆子,还有扁豆。
食物匮乏的年代,扁豆的功用是炒着吃,因量少之故。它的形状与用途和绿豆是有区别的。绿豆圆,扁豆扁。
农村人家很少有做米汤油馓子的。一者费功夫,二者油馓子只在过节或过事时炸。那时的油金贵,做饭都用油搭子闹锅。
闹锅不是大闹,其实是哄锅。在一小瓶或小坛中装了清油,在小木棍头上裹了布条。炝锅时,提起油搭子在锅底旋一转,有油珠会滚到锅底,马上下葱,一煸,油香便四起。
熬米汤油馓子的器皿是大砂锅。说熬米汤油馓子,得分开说。米汤要熬,油馓子得炸。两种食材,两种做法。这也是两种食材的有机组合。
熬米汤得起五更。“三更灯火五更鸡,正是男儿立志时。”是说在三更和五更时,就要起床,鸡鸣就是所起床的钟点。
扁豆子泡了一夜,身上有了油腻的感觉。下了锅,加了黄米,熬吧。熬得扁豆呲牙咧嘴时,便烂了。一锅米汤,熬得时间为3—4小时,旺火、文火,交替着熬。米烂心、豆烂骨时,将适量的面粉再加点淀粉,搅成糊状,不能有丝毫的面疙瘩,倒进砂锅中,用长木勺在米汤面上晃动,待面水慢慢与米汤接触,把长木勺再伸进锅里搅动,使面水与米汤彻底融合。将已切好的大葱花放进热油中,嗞嗞啦啦的响声伴着香味四溢。再将油勺快速伸进锅中,有米便随汤花跳了起来。自此,熬米汤的工序便完成。
熬米汤时,炸油馓子的面已饧好,絻了油馓子,根据米汤的多少炸油馓子的数量。百碗炸百根,一碗米汤一根油馓子,有时多炸二十几根,是因食量大的客人,会要两根油馓子。
小心地将砂锅放到架子车上,拉到出摊的地方,支了架子,摆好。为防砂锅碰撞,出摊前将熬好的米汤用木桶装了,到了地方,支好砂锅后再倒入。
一见天亮,吃米汤油馓子的人便来了,或蹲或坐。油馓子的吃法分两种。吃软的便在砂锅中捞出早已下锅泡软的,滑滑溜溜。吃硬的将油馓子掰成小段,米汤软,馓段硬,喉咙进汤,牙齿咬馓,咔吧声四起,吸溜声不断,这种乐趣只属于吃米汤油馓子的人。
街上小摊一取缔,租房的成本高,许多卖米汤油馓子的便慢慢歇业了。偌大的凉州城,只有一两家卖的了,莫说吃,找起来也不方便了。便民市场一起,有了卖米汤油馓子的专属区,但吃起来总没有在街头吃的那种爽性了。那种抬头望天、低头猛吃的情形,已永远留在记忆中了。
两种不相干的食材一搭配,便成就了一道美食。一熬一炸,熬的是人生,炸的是气性。熬出了人生的滋味,抚平了暴躁的气性。美食如此,人亦如此。只是美食由人操控,而人,只有自己掌控自己了。有行话云:善于培养自己的人才是高人。
烧炉盔子,过去在乡下是一件大事。一看到人们从仓库里起鏊子,就该过事了。过事说的是红、白两事。红指人家娶媳妇、嫁姑娘,白指家里死了人。最隆重的便是过年。家家发面,户户备柴。一过小年,便开始起鏊。一个队总有几十户人家。所以烧炉盔子是一种接力赛,你家刚完,他家就得接上。有一定的时间限制。人能等住,发好的面没办法等。过了时间,面就会发酸。过年,炉盔子是人家的脸面,走亲戚、待客,一碗糖茶、一盘子炉盔子,面酸了,炉盔子便无人问津,打得是主妇的脸,羞得是一家人的体面,谁也不敢马虎。
为公平期间,起鏊时,今年从东头起,下一年从西头起,住在中间的人家,命好。最早烧炉盔子的人家,往往收拾出朝阴的一间屋子,小心地码好炉盔子,或放入缸中。家中小孩多,一年难得吃上几顿白面馍馍,怕偷吃。黑面无法烧炉盔子。等到大年三十,一顿猪肉白菜炖粉条一吃,肚子里有了油水,炉盔子也就不那么严禁数量了。
做炉盔子,发面是个技术活,也是个辛苦活。用上好的酵头子发了面,接下来就要接面。按所炉炉盔子的数量取面。平素用碗,过年接面用斗。清开一屋子,填了炕,炕洞里的火烧得要均匀。炕烫,面易发。炕凉,不易暄。接面得有力气,一板案面,山似的堆着,力气小的女人拿不住面,往往会抹眼泪。男人们一般不帮忙。人缘好的女人,帮忙的多,一大群女人凑在一起,挖面的挖面,和面的和面,平素脸红脖子粗的情形暂且放下,把炉盔子炉好再说。一家的炉盔子酸了,或不暄方,丢得也是全队人的脸。
烧鏊子是对男人们的考验。火大,炉盔子容易烤焦;火小,会半生不熟。那时,农村烧柴少。烧鏊子,麦草火劲小,无法使生铁鏊子两面保持热度,易于塌火。有准备的人家,在秋末就开始备柴。一刨树根,二铲猫儿刺。刨树根很费事,工具又不行,一把小斧子,砍上去,树根纹丝不动。耐了性子,用铁锹掏悬树根,边挖边砍。一家也就那么一两张铁锹,折了第二年便没工具干活。一个树根刨出来,得三四天时间。刨出来,用凿子一点一点凿,大了入不到鏊子底下,还会生烟。猫儿刺生长在崖边、沟沿上。夏天开黄花,结成豆荚样,有甜味。肚子饿时,小孩们会掐了吃。猫儿刺有筋骨,砍时亦费力。砍好,小心地摊开晾晒,在烧鏊子时会排上用场。
往往的情形是,树根和猫儿刺,都是爱生烟的家伙。烧头鏊炉盔子时,屋中浓烟笼罩,咳嗽声四起,不见人影。待人跑出来,乡下人便笑称其为黑虎灶爷。满脸的黑。烧出的炉盔子非焦即生。家里脾气大的女人会跳起来大骂,一群男人,平常在家里霸道惯了,容不得女人们骂,将炉盔子烧成这样,被女人骂成败家子还赔笑脸。炉不好炉盔子,会窝囊一个正月。
鏊子分上下两层,又称“天王盖地虎”。底火要旺,盖火要稳。底火舔,盖火趴,堪成一大景观。
男人们便总结经验,头鏊子,再不烧白面炉盔子,烧黑面和五合面(豆面)馍馍。黑面黑,再烧黑也白不了。烧生了,喂猪,猪不吃,那是猪的事。
絻炉盔子,手艺差的女人会躲在一边。面发好是一回事,能将炉盔子絻好又是一回事。技艺好的女人絻出的炉盔子,周正,出鏊子后齐齐正正,暄暄方方,抹了熟胡麻油,能惹亮一个正月人们的目光。小小的炉盔子,也能精神一个正月。好的炉盔子增加的是主家的精气神。
絻好的炉盔子,不那么起眼。一进鏊子,经火一烤,面的暄劲、酥劲便充分展示了出来。按下去瓷实,吃起来酥软,让人们生发出许多感慨:渺小的时候,比较充实;伟大的时候,又觉得空虚。
后来有人发明了一种土坯砌的、类似于农人过去圈鸡的半圆型烧炉盔子的东西,称鸡洞子。中空,穿两根铁棍,用麦草将洞里烧红,在铁皮上摆好絻好的炉盔子,伸进洞里,封了口,约觉得炉盔子熟了,取开封洞口的物件,一股五谷香气就冲洞门而出。既简便又省力、省柴,很快就在农村推广。房前屋后,只要有空闲之地,盘一“鸡洞子”,随吃随烧。只不过这种洞里烧出来的炉盔子一开始有土腥味,烧的次数多了,土腥气一消失,炉盔子就成了真正的炉盔子。
我一开始认为这种称呼源于将饺子下到水锅里煮,是区别煎饺罢了。后来在饺子店的招牌上也能看到酸汤水饺等类的条目。一次和家人围坐吃饺子,父亲说起水饺,这里面的学问还不浅。
越是食品缺乏的年代,人们对同样的食材会发明出若干种吃法。譬如凉州农村的山药麻腐饺子。凉州人把洋芋叫山药,始于何时,没确切的史料。这种东西在很长一段时期,是人们的养命食,推而广之,连甘肃人都被外省人称之为甘肃山药蛋。有民谣笑话甘肃人:炕上蹲着个尕老汉,锅里煮的是山药蛋。笑谈毕竟是笑谈,但山药蛋吃法之广,却实在令人称道。烹、炸、煎、煮,和什么食材、肉类都能搭配,所以山药又被人们称为“汉奸”,这就有点极端了。我曾写过一篇《有一道菜叫汉奸》的小说。称山药为食物中的和事佬,倒也恰当。
麻腐是的籽碾碎滤掉壳后的一种食材。凉州北乡的金羊镇原来种植多。主要用于剥麻皮。麻皮是纳鞋底和搓绳的材料。待成熟后,砍下,晾晒几天,再沉入水塘或不流动的水沟里沤,称沤麻。等麻皮松软后捞出,立于墙边。农闲时便剥麻皮。沤好的麻皮抽开头,一扯,便会扯出一长条,辫子般梳放在一起,不能乱扔。乱扔的称乱麻,无法用。所以有时人若想法多理不出头绪,便称心里乱糟糟的,像乱麻一样。麻秆是上好的引火物,质软,便于引火。麻籽的用法有几种。或榨油,但麻籽量少,很少有人用它们榨油;或炒吃,与麦子炒了,嚼起来满口生津生香;或捣成麻腐包饺子。
拌山药麻腐馅有讲究。将清油入锅,大肉剁成碎末,加调料,炒至七成熟,再放入麻腐,翻炒出香味,倒入盛山药泥的盆中,搅拌均匀,馅便做成了。
麻腐馅饺子风味独特,成为凉州人招待客人的爱物,和鸡肉搭配,又称鸡肉麻腐垫饺子,也是一道美食。
若家里孩子多,客人也多,馅有限,饺子也有限,但总得吃饱肚子,于是,凉州人便用碗来盛饺子,五、六个饺子,一碗汤,加点香菜,或不加。说来也怪,只要吃了一口麻腐饺子,汤喝起来也有味。两碗下肚,肚子便撑了,客人赞,家里人也乐,皆大欢喜。最高兴的是当妈的。为礼数,往往是客人先吃,若用盘子装饺子吃,多少是个够呢。自家的孩子只有“望嘴”的份。间或忍不住偷吃一个,当着客人的面又不好打孩子。当着客人打孩子也是在打客人的脸,有失教养。“望嘴”其实望的是客人的嘴,客人们吃高兴了,大口咬饺子。若饺子个小,一口一个;若稍大点,两口一个。孩子恨不得上去捏住客人的嘴。久而久之,若要招待客人,又怕孩子“望嘴”失礼,早早打发孩子,夏秋铲猪草,冬春放羊,免了不少尴尬。
饺子的馅很多,仅凉州,就有猪肉葱馅、羊肉胡萝卜馅、牛肉萝卜馅、韭菜馅、芹菜馅的等等。现在又有了沙葱馅的。不管哪种馅,只要配料得当,总有人喜欢。这就有了包容性。所以有人就以饺子作喻,“学会包容,才能更好地拥有。”
若要凉州人一口气说出三个特色美食,面皮子肯定是其中之一,正如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外地人问凉州人游玩的景点,占前三名的多是文庙、雷台、海藏寺。如今凉州名胜知名者多矣,文庙、雷台还是开口必报的。面皮子亦一样。
有人把面皮子写作酿皮子,不见得有多洋气,意思也很费解。还是称作面皮子,朴素而又直接。
据说凉州面皮子在本类食品中的制作方法、口感全国独一家,盖因制作时要加蓬灰。蓬灰这种东西,其主要成分是碳酸钾。据现有资料,面食中加蓬灰的只有兰州牛肉面和凉州面皮子。加蓬灰,面得筋而精,使面筋而精的东西也多,独有蓬灰,在兰州牛肉面和凉州面皮子中无其它物可替代。虽说现在蓬灰有了工业生产品,用起来也方便,但终究不如用土法烧制的蓬灰做出来的地道。
没有那种旷野,没有那么一种生命的律动,更没有日月照耀和生长的那种孤独与任性,蓬棵就少了许多滋味。
蓬棵是制造蓬灰的植物原料。这种植物大多生长在戈壁滩,状若蓬,民间又叫蓬草。
过去,有专烧蓬灰的,作为家庭的收入之一。此活辛苦,又赚钱不多,没有耐心和耐力的人,一般不去受那份罪。
烧蓬灰大约在八九月份。六七月份先把蓬棵拔下来,经风吹日晒,待蓬棵积累成小山样时,便在顺风处挖一灶坑,称“黄金灶”,烧晒干的蓬棵。一坑满了,旋及倒水,便有了结晶体。有人说像炼化的玻璃,根本没那么晶亮。说像炉渣,倒很符合蓬灰的形状和颜色,但蓬灰身上还有绿色的斑点,那是自然析出的成分。
农闲时,有人套了驴车,走乡串户,蓬灰——蓬灰地叫卖,大多以物易物,换点粮食等等。那时的农村妇女大多都有蒸面皮子的手艺,多少都会换一点蓬灰,若遇阴雨连天,便蒸一笼或几笼面皮子。一家人围了,就着雨点吃,虽然农村人鲜说风味,但滋味和骄傲总顺雨帘而出。有小孩光了脚,跑到泥地里,吼几嗓面皮子,也为主妇们能带来些许自豪,毕竟,面皮子不是天天蒸吃的。
城里人一般不蒸吃,嫌麻烦,捏出买几碗面皮子的钱,到面皮子铺中或摊前,叫一声几碗几碗,便提了面皮子回家。
面皮子不算饭,萝卜不算菜。许是有蓬灰的缘故,吃了面皮子消化得快,男人们不把它们当主食,倒是许多好养的姑娘,半碗面皮子就能充当一顿饭。
洗、蒸面皮子辛苦。洗时将面搅成糊状,加适量蓬灰,一遍一遍浇洗,无法溜下箩儿的便是面筋。工序不复杂,但繁复,一遍又一遍。大清早起来要蒸,一扇一扇,十几架笼架起来,火候如一,过火或火不透,都会影响面皮子的成分和质量。面皮子一出笼,倒扣在案板和其它有案面的东西上,抹上熟清油,不起眼的面皮子便亮旺旺地呈现在人们面前。
好的面皮子吃起来确实筋道。不放任何调料,抓一块放到嘴里咬嚼,也会食欲大增,这种吃法叫吃甜面皮。那种甜,与糖味无关。
蓬灰加的多少、蓬灰材质的好坏、洗面皮子的人的手感、面的质量,都是好的面皮子受人称道的条件。蓬灰加得多了,面皮子的味会苦。
醋卤的熬制,也是功夫。醋要好醋,还有一项东西,必不可少,那就是小干白菜。
小白菜也不能太老。太老丝硬,太嫩一煮成团。小白菜长得有了筋骨,拔了,细细捡择了,将烂叶或根除了,晾晒后,捆了,一小捆一小捆存放。待做醋卤时,放净水中泡几个时辰,原有的软筋恢复,这样的小白菜能吃住调味和面糊,慢慢搅拌,用勺子一舀,能成一条线,浇在面皮子上,酸酸软软,若醉酒,一碗下肚,那醋卤便成解酒物了。
好的油辣子的制作更为麻烦。辣子用露地种植的辣子为佳。中间剖了,晒成辣干,用石磨或机器粉了,粉时要揪去辣把,若辣肚中有还未捡净的辣心,也一并取了。磨好的辣面子不宜放在塑料袋中,易生虫。泼油辣子,各有各的绝活。卖成品牌的面皮子的油辣子,一红二稠三香四辣而不伤嗓喉。呛油时,还得用葱段。葱用大葱。有的还要加点芝麻等物,提香。调味的配制、植物油品的成色,都是上好油辣子的标配。
那句用来解读面皮子的哲理:忍难忍之苦,方可蒸蒸日上。是动了一番脑筋的。蓬灰、洗涮、蒸腾,哪一样都少不了功夫。这种功夫,不是嘴上功夫,非得有恒心和技巧不可。
“面皮子”,一声吆喝,看见人排长队,不吆喝人们也知道,这家的面皮子肯定好。
人的一生不一定要热热闹闹,凉面如是,可能是有一个凉字的缘故。在所有的美食中,以冷、热冠名者不多,香、辣、麻等多,大多直指口味。
凉州凉面主要以小麦精面为主,和面时加碱,色泽黄中透亮。面下至锅中九成熟,捞出,加热油,面便不坨了。面分宽、细,不似牛肉面分得那么细致,什么大宽、韭叶子、二细、毛细等等。凉州人的叫法很直接:来一碗宽凉面、细凉面,或者来一碗荤凉面、素凉面。如果面皮子还要加点黄瓜丝、胡萝卜丝或蒜茄子,凉面则不客套,荤加荤卤,素加素卤,以口味而定,价格也不同。
做凉面也是个苦活。面下得早了,成为隔夜面;下得迟了,赶不上卖市。所以,凉面又叫早凉面。
好凉面以筋道论,更以卤味好坏论。凉面讲究一面二卤三抓,油辣子也没面皮子那么要求高,这也与人们把凉面划归为面食类有关。常有食客说:谁谁谁家面皮子的油辣子好,很少听到人们说谁谁谁家凉面的油辣子好。
卖凉面的不少,卖出名头的不多。面皮子、凉面,起摊名时主要以卖者的姓氏为主,再加记,如“X记面皮”或“X记凉面”。名头响的,便减少了许多麻烦,食客们直接说去吃“X家的凉面”。说“X家的凉面”,大多是列入了凉州名优小吃的人家的凉面。
盛凉面主要以方盘为主,一出摊,面堆如山,卖凉面的手就是斤两,一抓一碗,抓时抖抖,面便松弛骨板,再缩了身子,等着浇卤。方盘前有两个大砂锅,一为荤卤,一为素卤。有的食客往往要点素卤,再加荤卤,价格以荤卤算。
各家卤都有自己的特色,荤卤以大肉为主,素卤主要以干小白菜为主料。荤卤中要加点时令菜,如韭苔或蒜苔,或将洋芋切成滚刀块,在油中炸出,以免绵烂。
或荤或素的卤子一进碗,用筷子搅拌,让卤与面亲密接触,面便有了卤香,卤便有了面香。
卖凉面不仅卖出了名堂,还以书画家、收藏家、鉴赏家为人们称道的,当数郭中藩先生。
中藩(1915—1989)先生幼时家贫,后以卖凉面为生。虽与引车卖浆者流为伍,但志存高洁,酷爱金石书画。幼时曾受教于大井巷李春亭先生,书法拜学于东小井巷凉州怪杰杨成绪之子杨联壁门下。并广交当时名流李钟岳、赵兰亭、权爱棠、赵彦森、范振绪等诸先生。我工作于武威日报社时,曾数次到其祖宅找其子郭子猷先生长叙。那时先生的宅居仍存。院中花木竹莲扶疏,家中摆设古朴而充满书香墨味,非身具文人禀赋者不能拥有。1941年张大千来凉,曾与之交往,并以书画相赠;1942年于右任先生小居凉州,和他相见甚欢,曾以联大赞:观其为文不随其趣,与之定事大有古风。能得于右任先生如此赞誉者,绝非俗类。先生生性豁达,从不以卖凉面自卑。书画与凉面,本不搭界,但在中藩先生手上却通灵,卖凉面时抓凉面,不卖凉面时抓毛笔。凉面一提,幻作线条;毛笔一落,则畅胸怀。一旦收摊,凉面香气落下,墨香文气又起。座上有食客,往来皆不俗。先生在世时,相伴甚欢者有冯天民、麻永忠、刘永峥等人。一杯酒、一盘肉、一张宣纸、一支笔,杯中酒香,笔下乾坤,赏名画而心喜,把玩金石而乐无穷。古今高雅之士,或寄情田园,或遁世而居。哪像先生,身居闹市而不坠青云之志,摆摊街头仍笑对江湖人生。一声“郭凉面”或“郭二爷”,里面蕴含着无限的尊敬之情。
我与中藩先生,并无交往。因敬其前贤,又曾在旧居观赏过其部分藏品,深为先生之出市井而不染之高洁所感佩。先生节衣缩食,上世纪70年代初,将所藏唐垂拱三年石造像、宋瓷观音、战国虎符、唐咸亨三年白云琴以及元、明、清瓷器约100余件文物,捐献于原武威地区博物馆。此举非大胸怀所不能担之。先生虽然作古,当书坛画界中人每每谈起先生,总对先生尊而敬之,此更能印证,凡贤德高洁者,并非完全以所从事职业或职位高低而论之。
我上鲁迅文学院第十一届高研班时,隔壁住着吉林延边州朝鲜族学员、诗人朴长吉。一有闲暇,他便来讨教汉语中的词语表达。我对冷凉食物,因肠胃关系,一般敬而远之。一次盛情难却,他请我去吃朝鲜冷面,才知朝鲜冷面与凉州凉面有同工异趣之妙。只是朝鲜冷面的料理及那种酸酸甜甜、越吃越辣加啤酒的吃法,实在不敢问津,以后便婉拒,倒让朴长吉先生每每怅惋不已。
美食也有适应性,不仅关于地域、环境,还有肠胃。世上美食多矣,每人各有所好,爱与不爱,并非美食之过。凉州凉面,面凉卤子热,每每有朋友来凉州,总要请他们去尝一尝,不管他们喜爱与否,但作为凉州人,推介本土美食也是责任所在。但凡有朋友说凉州凉面好吃,心下也欣慰不少。
还有一句话,“一天不吃山药米拌面,心里干焦干焦的。”现在这句话出现的几率不高,好像偶有说相声的提及。凉州本地人说此话的本来就不多。
若追溯生活,这句话也有来头。在生活困难年代,山药米拌面是凉州人的主打饭食之一。说饭食不是美食,是说那时的山药米拌面是农村人家的日餐。早、晚基本如此。有人曾戏谑:早上一顿山药米拌面,晚上一顿米拌面山药。里面含着很多的无奈。
有关山药由何时何地传入本土,本就不是庄稼人所管的事。他们管的是,只要这种东西好种、能吃,就是好东西。
在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之前,分摊到各家各户的土地不多。夺产,得种二茬田,还要套种。玉米地里套种黄豆,麦子地里套种山药。种麦子时,留一空白行,待麦子快收割前,剜了山药种下去。麦子收割了,山药苗蔫着身子东歪西倒。这时就要抢时间,赶快培土、起垄。大热天,正中午,扛了铁锨,一锨一锨地培土,遇到奄奄一息的,还需从涝坝里抬了水,一勺一勺浇灌。一场雨来临,所有的山药苗都精神起来。这时就要抓紧壅土。壅土是种山药惯用的词。主要是将垄起高起胖,但不能盖住山药头。壅土时还要壅粪,粪是小灰和炕粪。炕粪不是粪,是拆了已烧过一年的炕,淋水浇透土坯,敲烂翻绵的土肥。山药种得好坏,关键要看用的炕粪的肥效。那也是个麻烦活,工序多,后能买起磷肥了,但依旧少不了炕粪,好听的叫法是农家(钾)肥。
下一次雨,浇一次水就得壅一次垄,这样可以疏松土壤,防止结块,二者也让秧有了上升的空间,秧的粗细决定着所结山药的大小。
山药米拌面中加自家腌的酸白菜,滋味就上来了。或在出锅时加点小葱叶,或鲜菜,味道更佳。
小米早已不成形了,山药经过千滚万滚,已沙绵,入口即化。这时的山药不再如下锅时沉入锅底,大多都翻了上来,有的早成为碎末,已分不清哪是米哪是山药了,所以山药米拌面又有个叫法叫山药米糊糊。其实,这里的糊应该叫稠,关键要看撒的面的多少。撒面是个技术活,多了易稠,少了显不出效果。不多不少,是个考查眼力的事。
1991年10月,我与妻子旅行结婚,在车上碰到了一对新疆的老夫妻。男的老家在安徽,于上世纪50年代曾支边河西,女的老家在凉州双城,家中已无亲人,家乡已成为故乡。我们一路结伴,从西安、武汉至南京,然后回返。俩老人在武威下车,惟一的愿望就是想吃一顿山药米拌面,以解思乡之情。那时我住在杨府巷杨府洞,是个大杂院。我们邀请俩老人来家里吃了顿山药米拌面。两位老人一人喝了两大碗,长舒了一口气,说好吃。老人家在库尔勒,回去后还写过几封信,后便断了联系。但老人吃山药米拌面的那种惬意,却给我留下了永久的印象。
现在,吃一顿山药米拌面已成为一种奢侈。从无法离开的饭食到成为一种地方小吃,并非是时间的推移,而是生活发生了太大的变化。生活水平一高,往往过去避之不及的东西就会幻作梦境,一醒,便会唤起记忆。山药米拌面,名字很普通,叫法也朴素。能延吃至今,自有它存在的道理。
卤肉是凉州的硬菜。在凉州,大鱼大肉做成的菜,往往被称为硬菜。这是北方固有的风格,大块吃肉,大碗喝酒。块有多大,在于菜的品种,或者品相。
凉州卤肉主要以猪肉为主,若卤牛肉、鸡肉叫法就会全,即卤牛肉、卤鸡肉,若不这样叫,肯定卤的是猪肉。
不管大席、小聚,一盘卤肉是少不了的。过去人家待客,也有“无卤肉不成席”之说。卤肉,代表的也是一种体面。
卤肉需在卤汤中卤。若是新汤,需兑老卤,才会出味。肉卤得好的人家的卤汤,不轻易送人。陈年卤汤究竟有多陈,如何保存,也有讲究。装卤汤要用瓷坛,密封,放入阴凉之处。若有窖,最好藏之其中。更有甚者说在柳筐上涂了泥巴,在泥巴上涂了猪血,再放入盛老卤汤的瓷坛,覆盖,可保百年不坏。这无法验证,但卤出名堂的卤肉高手总有玄之又玄的说法,因为如此,才能显出老字号的特殊魅力。但卤好肉各有各的绝活,这是毋庸置疑的。
卤肉分肘子、头肉、下水,凡猪的东西,都能入卤。即便是猪尾巴,卤出来,也油亮亮的。据说能治人淌涎水的毛病,所以多为小孩子所喜爱。
一味压千愁。卤肉中含钾、磷、钠、钙,营养元素也多。好吃的卤肉要肥瘦相间,这样吃起来才香。若一味精瘦,吃起来犹如嚼木头渣。喜吃卤味的,常常在买卤肉时会说:肥搭瘦。卖肉的便会明白。
凉州卤肉以红卤为主,色泽多为金黄色,口味偏甜一些的,卤肉出锅后要涮点糖色。
我岳父李金生是卤肉的好手。他虽在原地区防疫站工作,因14岁起在炮校上过灶,倒也学得了一手好厨艺。老人家在世时,到腊月末,便忙了起来。卤了自家的肉,还卤亲朋的。他身体较胖,围了围裙,坐在凳子上,边卤肉边抽烟边喝茶。他抽烟厉害,喝茶喜春尖,往往加桂圆、大枣和冰糖。一个大玻璃杯子不离手。他卤肉不屑别人帮忙,看似慢条斯理,实则井然有序,该剔骨的剔骨,该压实的压实。生肉是他亲自选的。他有一个卖肉的朋友,姓魏,亦好下棋,住在新关。
老人家去世后,过年卤肉就没那么便当了。有时直接在卖熟肉的人那里预定。到说定的日期,一取了事,没有了那种亲情的氛围。
从白肉到大红大紫,卤好肉也是一种学问。平常物事到了汪曾祺先生笔下,总是充满不动声色的滋味。我辈想学,也学不像,学不来。近看石舒清先生《余墨》(《花城》2020年1期)写汪老的,颇有意思。说汪老做文章,好似总穿着长袍,一袭风范;做菜时,更能点石成金。越是平常的菜,越能做出悠长的味道。这些,我们只有仰慕的份。
储福金、朱文颖、黄孝阳、育邦先生2018年9月路过凉州时,夜晚在陆家大院小坐。储福金先生因肠胃不适,找医生小看后便到宾馆休息。买了两斤卤肉,差不多被育邦先生一人吃了。育邦先生是诗人,又是正儿八经的南方人,他吃肉的姿态很投入、也很潇洒。看来,只要肉好、肉香,是不分南方和北方的。
在厨房里看到的母亲很美。看川端康成的散文时,这句话跳了出来。女性姿体的张力,在厨房里确实很美。女性很难出现大厨、高厨,这是由身体等诸项原因造成的,但任何美食,差不多都与女性有关,或与女性脱不了关系。美食中的黄焖羊肉、爆炒牛肉等等看似硬菜,也不乏阳刚,但所有被人认同的美味,大多有阴柔的一面。
大月饼得大笼屉蒸。月饼多大算大,没有特别的规定,有人说直径有1.2米的。多大的笼,蒸多大的月饼。说起来容易,蒸起来不易。大的层多、层厚,面得暄,火得匀。这就要通力协作,任何一个环节都不能马虎。火大,锅里的水易干。一旦笼蒸上锅,月饼不熟时不能轻易揭盖,以防漏气。一漏气前功便尽弃。火小,易塌火,月饼会夹生。大月饼用面多,发面、接面得环环相扣,稍一不慎,面会发酸。迄今还没听到有酸面月饼的说辞。月饼酸了,人吃起来无法下咽,即便喂鸡,鸡也会挑挑捡捡。
鼓,凉州俗称暄方。凉州人把长得胖且匀称的姑娘也称暄方的姑娘。月饼论层,厚者层多,薄者层少。大多分5层、7层、9层,但不能超过12层。一年有12个月,代表四季。这种说法有无道理,民俗学没有确切的答案。层数多,面暄,月饼便会鼓起来。若月饼太暄鼓起来顶翻了锅盖,是一件令家中老人忌讳的事。所以不遇特别的事,一般不会蒸12层的。那种蒸气和面鼓起来的劲,不小。
八月十五又称月饼节。一年的节日中,有三大节日必受人们重视,这也与吃有关。五月端午、八月十五、春节。一到八月十五,丰收已至。月令转移,创造了许多节日的风俗。望月、献月,就有许多讲究。望月前,还有“拉太阳”一说。过去月未望完,是不允许吃月饼的,据说偷吃了会歪嘴。蒸月饼一般在下午。月饼一出笼蒸,有年长者便端至堂屋。门窗用白纸糊了,等到月亮出来,撕掉白纸,将月饼移至院中的供桌上,年长者焚香、化表纸,并将桌上盛的一碗水泼向屋顶,而后倒扣碗,旁边的小孩还要唱月令歌:月亮月亮圆圆,月饼月饼胖胖,吃一口,想一口,吃得月亮发羞。东升升,西落落,月亮婆婆莫急,西瓜牙牙你吃……
味道好不好,就在酥上说。好月饼入口即化,红曲、姜黄,是食色;清油、胡麻是点缀。闻之香,入口化,虽不是比赛,谁家的月饼好,早已口口相传。一到八月十五越发自信的女性,肯定是月饼蒸得好的。
月饼有没有前生今世,不知道。任何美食都有美的理由。当嫦娥的传说越来越式微时 ,那位伐桂的吴刚再也举不动斧子了。月饼也不再是八月十五的专属品,市场里一年四季都有卖月饼的。月饼也逐渐退化了社会性,而成为文化的专属符号。乙未八月十五前,我约请凉州画家们画月饼,将蒸好的月饼,不点红点,或六点、九点的六、九顺常规装饰,专让画家王世发画荷,图案一出,发至网上,惊艳一片,山东作家东紫以为瓷器。月亮与瓷器相媲美,可见凉州月饼的魅力。作为女作家的东紫,也用另类方式点赞了凉州月饼。
月饼还得有配盘。配盘,大多由巧妇所为。似乎十二生肖纷纷登场,最有意思的是俗称为“孙猴猴”的孙悟空,出笼画了皮袄,赶着一群“花花雀儿”,意为赶雀,保护庄稼。这些东西不像月饼,存放的时间长,它们成为女孩子们比评母亲手艺的玩赏之物,有的能存到来年。
还有专点鸟雀眼睛的一种植物,一般潜伏在胡麻地中。一到八月十五,采了,一揉,籽油黑发亮,作面鸟雀的眼睛倒也相宜。现在凉州很少种胡麻,这种东西再也见不到了。
蒸月饼的学问,其实也是人生的学问。月饼最底层的层要厚,这是基础。然后一层要比一层薄,蒸时好透气。层数达到了,还要裹皮。那种皮要裹住所有的层数。不管层数多厚,都要相互体贴,以求圆满。
能达到圆满的人生,付出的也会太多太多。一层一层往上走,每登攀一步,得有匹配的努力,要不然,就会既生又酸。既生又酸的人生,该是怎样的一种人生啊!
肉夹馍和肉夹饼的区别在于,肉都为卤肉,夹馍者肉为块,夹饼者肉为末。馍为馍,饼为饼。味道不说,外形一目了然。
肉夹馍其实应为馍夹肉。本末倒置,也有说法,馍贱肉贵,单以价格论,肉在前,馍在后,也有其道理。
相声演员苗阜、王声有段调侃肉夹馍的段子,很有意思。说肉夹馍有个很洋气的名字,称RJM,是汉堡包的前身,意为从中国传出去的食品,此能否成立,权当相声听。但凉州肉夹馍的有名,在于货真价实。
更重要的是实惠。一个肉夹馍,既填饱了肚子,又品赏了美味。且好带。用麻纸包了,吃时打开,亦方便。
若行旅,或外出劳作,尤其是团队劳作,买了肉夹馍,再来一暖瓶凉州茯茶,馍就茶,馍酥肉香茶甜,生津生力。
闷子是凉州粉肠。作为卤肉的搭配物,卖者添斤两,买着调口味,若单吃,未尝不可。有些卖卤肉者哄骗伎俩高,也把闷子当肉卖。我上初中时,凉州文化广场里,卖卤肉的摊位多,间或有农民进城,想过一口卤肉瘾,便摸出一两毛钱,卖卤肉的往往切几片闷子充数,回村后炫耀,会被晓得内情的嘲笑。当时流传一句口头语:老乡进城,上了闷子的当了。
闷子充当了冤大头。哄一次可以,第二次,人家买卤肉,待肉称好了,才来一句:搭几片闷子。卖卤肉者知道人家是行家,便笑哈哈地切几片闷子。
偌长的河西走廊,进入凉州,乃第一站。若赶至嘉峪关,在甘州不歇脚,最好带的美食便是肉夹馍。走时以人多少,夹几个肉夹馍。路上饿了,矿泉水就肉夹馍,肚子饱了,千里走廊的寂寞也就消解了不少。更免了出高速路口寻找饭店的麻烦。所以,惯走此路的人就传了口碑:千里河西走廊,有肉夹馍扛着呢!
吃了肉夹馍,就有了精气神。关键的问题是:馒头必须是高桩馒头,肉必须是凉州正宗的卤肉。名实相副,才有意趣。